译文
鲁僖公十五年十月,晋国的阴饴甥会见秦伯,两国在王城结盟。秦穆公问他:“你们晋国内部意见和协吗?”阴饴甥说“不和。小人以失去国君为耻,又因丧失亲人而悲伤,不怕多征赋税,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,并且拥立太子姬圉继任国君。他们说:‘宁肯奉事戎狄,也得报这个仇。’君子则爱护自己的国君,但也知道他的罪过。他们也不怕多征赋税,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,却是为了等待秦国的命令。他们说:‘宁可牺牲,一定得报答秦国的恩德。’这样,意见就不一致。”
秦穆公又问:“你们对国君的命运有什么看法?”阴饴甥说:“小人发愁,认为国君不免灾祸;君子宽心,以为国君必定回来。小人说:‘我对秦国太无情了,秦国岂肯还我国君?’君子说:‘我已认罪了,秦国必定还我国君。’他背叛了,就抓起来;他认罪了,就放回来。恩德再没有比这更厚的了,刑罚也没有比这更威严的了。内心臣服的自然感恩怀德,那怀有二心的也会畏惧刑罚。这一仗如此了结,秦国真可成就霸业了。不然的话,当初帮他回国登位,又不让他安于其位;后来废了他的君位,又不让他复位,以致原来施的恩德,反变成仇恨,秦国总不会出此下策吧!”
秦穆公说:“你讲的正合我心啊!”马上就让晋侯改住宾馆,赠送七牢,以诸侯之礼相待。
注释
阴饴甥:名饴,甥,指他为晋侯的外甥。因封于阴(今河南陕县至陕西商县一带),故又称阴饴甥。晋大夫。秦伯:指秦穆公。
王城:今陕西朝邑县西南。
小人:指缺乏远见的人。君:指晋惠公。他借秦穆公的力量才做了国君,后来和秦发生矛盾,在战争中被俘。
惮:怕。征缮:征集财赋,修缮兵器,准备打仗。圉:晋惠公的太子名。
君子:指晋国的有远见的贵族。待秦命:这是委婉的说法。真正意思是:如果秦不送回我们的国君,就不惜一切,再打一仗。
必报德,有死无二:报答秦国对晋的恩德,至死没有二心。
戚:忧愁、悲哀。
毒:毒害,得罪。指晋惠公与秦为敌。以前晋国发生灾荒,秦国输送了粮食;后来秦国发生灾荒,晋国一点也不给。
贰:背叛。舍:释放。
改馆:换个住所,改用国君之礼相待。
馈:赠送。七牢:牛、羊、猪各一头,叫做一牢。七牢是当时款待诸侯的礼节。
解读
晋惠公本是秦穆公的舅老爷,他靠姐夫的帮助,回国登了君位;却以怨报德,和秦国打了一仗,结果兵败被俘。阴饴甥在这时奉命到秦国求和,实在尴尬得很。但是,他在回答秦穆公的时候,巧妙地将国人分为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两部分,一正一反,既承认晋侯不是,向秦服罪;又表明晋国的士气不可轻侮。软硬兼施,说得不亢不卑,恰到好处。因此赢得秦穆公的尊敬,决心做个顺水人情,放回晋惠公,以提高自己的威信。
《古文观止》编者吴楚材的评语,说本文用的是“整对格”。现代学者钱伯城解释:整对格就是名与名对,段与段对。以本文来说,“君子”与“小人”对,“报仇”与“报德”对,“威”与“恕”对,“怀德”与“畏刑”对。内容含意上的正反开合,则是意与意对。这种整对格,骈散结合,在唐以后的散文中,以韩愈为代表,曾被大量运用。
赏析
春秋时期至此,齐桓公已成霸业,但楚成王独树一帜,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,也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。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!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等的辅佐下,国力日渐强盛。在外交上对近邻晋国更是倾注了心血。晋献公死后他辅佐夷吾入主。但是已成了晋惠公的夷吾背信弃义,最后导致秦晋韩原大战,他也当了俘虏。
本文的两位主人公,对于晋国几次蒙秦国的帮助,一届届的国君轮番上台,从国内混战残杀到自乱而治,直至最后晋文公称霸诸侯,都紧密相关,所以必须予以简介;而且本文所述的事件,在秦晋关系、晋国的变迁中也较重要。说明这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,对于理解本文,以至后面的许多文章,如《寺人披见文公》、《介之推不言禄》、《公子重耳对秦客》、《晋献公杀世子申生》等等的时代背景,也确实是不可或缺。
阴饴(yi)甥,即史籍所说的吕省,有的称其为吕甥,是晋国大夫,晋惠公的重要大臣。他并不是姓阴,阴是他封邑的名称,其复姓瑕吕。阴饴甥所扶保的晋惠公,是晋献公之子名夷吾。献公在其父统一晋国后的第二年继位,征伐骊戎时虏得了骊姬姐妹,献公很宠爱她们,二人生公子奚齐和悼子,骊姬为了能使奚齐继位,谮恶太子,其实太子申生和公子重耳都很有贤名,得知消息后申生不辨也不走,在曲沃自杀,重耳和夷吾逃亡。跟随重耳的名人不少,而吕省、(郤xi)芮跟随着夷吾。奚齐则被立为太子,但是这只给他带来了厄运。晋献公死后,里克、邳郑杀太子奚齐和悼子,使人迎接重耳入朝,重耳经过斟酌后拒绝了,他们就改迎夷吾。
在回晋国前,吕省认为内乱未定,另外还有其他公子在外,必须依靠强国的辅助,才能确保无虞。离晋国最近的强国就是秦,于是夷吾派郤芮前往恳求,还应许以焦、瑕二城答谢。秦穆公答应了并立即出兵护送,正遇齐桓公也派出隰朋率军来安定晋国,因申生之母是齐女,桓公是诸侯霸主,此次也是尽舅家的情义。齐秦共扶晋惠公上台。但是晋惠公继位后却杀了里克、邳郑,又反悔了当初的许诺,拒绝曾答应划出的土地,开始和秦国交恶。晋国后来遭遇大灾,百里傒等力劝秦穆公不计前嫌,给予了赈济,使晋国平安度过了饥荒。几年后秦大旱歉收,自然也向晋恳求帮助,但是晋惠公不仅不卖给粮食,反而大举发兵伐秦。为此,秦穆公大怒,亲自率领大军讨伐晋国。两国军队战于韩原(山西芮城,也有人认为是陕西韩城)。秦穆公的战车陷入重围,在他仰天长叹的时候,一群晋国的流浪汉救了他,并继续冲锋陷阵,结果是晋军大败,晋惠公当了俘虏。秦穆公拟杀了他祭祀天地。秦穆公的夫人,即是申生的姐姐,为了夷吾生命身穿孝服向穆公哀求。秦穆公答应了,让晋国派使臣到王城会盟。
在晋惠公背信弃义、和被伤害的秦国交锋又丧师辱国被俘后,阴饴甥作为战败国的代表,面对仁厚的秦穆公,理屈不容置疑,但是他并未词穷。他利用回答问题的机会,巧妙地表述了晋国国内的舆论倾向,向秦穆公施加压力;引用君子和小人的不同认识,喻请秦穆公权衡利弊,以博大的胸怀宽恕罪人。能在这样的条件下,不卑不亢并使得晋惠公脸面尚存,阴饴甥的外交辞令可谓典范。
文中所述阴饴甥的辩词,确实很精彩。但是须注意,这并非是谈判的开始,而是事件的整体结果已经明确,他的辩词不过是尾声随笔而已。不是阴饴甥保住了晋惠公的命。秦穆公没有杀晋惠公祭祀神明,绝非是被阴饴甥吓住了,而是周天子的干涉。天子以晋和周同宗为由,不允许杀。而申生的姐姐,也即穆公的夫人穆姬“衰絰涕泣”,也是功不可没。最重要的,还有晋惠公的态度。当两国国君会盟,秦穆公许可他回国时,晋惠公先派阴饴甥回晋,说明他已经没有面目再回国拜社稷,请诸臣立太子圉(yu),这就使得“晋人皆哭”。于是在阴饴甥回到王城后,才有了本文的问答。
晋惠公的态度,已经埋下了他与秦穆公无法真正和解、也是秦晋将继续为敌的伏笔。实际上他回国后,两家都未停止行动。晋惠公马上杀了亲秦的重臣,秦穆公也消灭了梁国。这梁国是夷吾逃亡避难的处所,也是太子圉母亲的娘家,得知这一信息,作为会盟后的晋国人质,太子圉就产生了逃跑回国的念头,并很快地付诸行动。他的逃走和继位后的作为,促使秦穆公下定了决心,辅助重耳!
秦晋韩原之战正值春秋诸侯争霸全面展开的时候,形势是瞬息万变。文中的人物,其命运也变幻莫测,对此,下面再作一简略的交待。
这一时期,郑庄公的霸业不复存在,齐桓公早已经成为各诸侯的首领;但是楚成王在中南独树一帜,扩展版图夯实了基础,军事上也和齐桓公能平分秋色;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,只因为封爵最高,再满口仁义道德,就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,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!没有人肯买宋襄公的账。齐桓公有楚成王掣肘,手就不能伸得太长,于是,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、蹇叔、孟明视的辅佐下,发展经济、精兵厉武,国力日渐强盛。在外交上,他安定周边诸侯小国,平剿作乱侵扰的诸戎少数民族武装,对于近邻晋国,则更是倾注了心血。晋武公统一后就撒手西去,其子晋献公平顺没有几年,便因家事纷争祸起萧墙。秦穆公因是女婿,在晋献公死后,即辅佐夷吾入主。俨然一派霸主形象。但晋惠公背信弃义反与秦为敌,最后导致韩原大战。经阴饴甥努力,晋惠公获释,两国缔结了盟约,晋惠公的儿子太子圉到秦国为人质。秦穆公仍然力求与晋的和平共处,就将宗室女子许配给姬圉,这就是怀赢——后来姬圉继位,称晋怀公,女为赢姓故称。但是姬圉却一直对秦囚惠公事耿耿于怀,他是偷偷逃回晋国的,怀赢作为妻子、女儿,决定不负任何一方,姬圉逃走时她没有声张,也拒绝同行,所以很得秦穆公赏识。晋怀公继位后决心铲除重耳,令跟随重耳的诸臣立即回国,否则灭其家族!晋国国内大开杀戒,秦穆公也下定了决心,从楚国招重耳。楚成王认定“楚远秦近,秦君贤,子其勉行”,礼送重耳到秦国。秦穆公将怀赢嫁给重耳,她因改嫁,以及重耳后来掌国成为晋文公,就改称文赢。秦穆公发兵送重耳入晋,杀晋怀公立重耳。阴饴甥即吕甥阴谋烧宫殿刺杀晋文公,文公得知后逃走,和秦穆公会于王城。阴饴甥引兵没能杀了晋文公,反被秦穆公所杀。
阴饴甥在这时奉命到秦国求和,实在是既理屈又尴尬。但是他在回答秦穆公的时候,阴饴甥巧妙地将国人分为“君子”、“小人”两部分,一正一反,既承认晋侯过错,向秦服罪;又表明晋国的士气不可轻侮,态度软硬兼施,不亢不卑,把话说的恰到好处。这个时候的他不但没有词穷,反而能振振有词地把秦穆公说服,以自己的庄重自持、气节凛然、才智纵横,既赢得了秦穆公的尊重与款待,又不辱使命,达到了营救自己国君的目的。这真是一篇饱含思想智慧的的外交辞令。阴饴甥的精彩辩词,让他的外交辞令可称典范。
先秦·左丘明的简介
丘明(姓姜,氏丘,名明),华夏人,生于前502年,死于前422年,享年80岁。丘穆公吕印的后代。本名丘明,因其先祖曾任楚国的左史官,故在姓前添“左”字,故称左史官丘明先生,世称“左丘明”,后为鲁国太史 。左氏世为鲁国太史,至丘明则约与孔子(前551-479)同时,而年辈稍晚。他是当时著名史家、学者与思想家,著有《春秋左氏传》、《国语》等。他左丘明的最重要贡献在于其所著《春秋左氏传》与《国语》二书。左氏家族世为太史,左丘明又与孔子一起“如周,观书于周史”,故熟悉诸国史事,并深刻理解孔子思想。
...〔► 左丘明的诗(31篇)〕十月,晋阴饴甥会秦伯,盟于王城。
秦伯曰:“晋国和乎?”对曰:“不和。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,不惮征缮以立圉也。曰:‘必报仇,宁事戎狄。’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,不惮征缮以待秦命。曰:‘必报德,有死无二。’以此不和。”秦伯曰:“国谓君何?”对曰:“小人戚,谓之不免;君子恕,以为必归。小人曰:‘我毒秦,秦岂归君?’君子曰:‘我知罪矣,秦必归君。贰而执之,服而舍之,德莫厚焉,刑莫威焉。服者怀德,贰者畏刑,此一役也,秦可以霸。纳而不定,废而不立,以德为怨,秦不其然。’”秦伯曰:“是吾心也。”
改馆晋侯,馈七牢焉。
东陵侯既废,过司马季主而卜焉。季主曰:“君侯何卜也?”东陵侯曰:“久卧者思起,久蛰者思启,久懑者思嚏。吾闻之蓄极则泄,閟极则达。热极则风,壅极则通。一冬一春,靡屈不伸,一起一伏,无往不复。仆窃有疑,愿受教焉。”季主曰:“若是,则君侯已喻之矣,又何卜为?”东陵侯曰:“仆未究其奥也,愿先生卒教之。”季主乃言曰:“呜呼!天道何亲?惟德之亲;鬼神何灵?因人而灵。夫蓍,枯草也;龟,枯骨也,物也。人,灵于物者也,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?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?有昔者必有今日,是故碎瓦颓垣,昔日之歌楼舞馆也;荒榛断梗,昔日之琼蕤玉树也;露蛬风蝉,昔日之凤笙龙笛也;鬼燐萤火,昔日之金釭华烛也;秋荼春荠,昔日之象白驼峰也;丹枫白荻,昔日之蜀锦齐纨也。昔日之所无,今日有之不为过;昔日之所有,今日无之不为不足。是故一昼一夜,华开者谢;一秋一春,物故者新。激湍之下,必有深潭;高丘之下,必有浚谷。君侯亦知之矣,何以卜为?”
外平不书,此何以书?大其平乎己也。何大其平乎己?庄王围宋,军有七日之粮尔!尽此不胜,将去而归尔。于是使司马子反乘堙而窥宋城。宋华元亦乘堙而出见之。司马子反曰:“子之国何如?”华元曰:“惫矣!”曰:“何如?”曰:“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。”司马子反曰:“嘻!甚矣,惫!虽然,吾闻之也,围者柑马而秣之,使肥者应客。是何子之情也?”华元曰:“吾闻之: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,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。吾见子之君子也,是以告情于子也。”司马子反曰:“诺,勉之矣!吾军亦有七日之粮尔!尽此不胜,将去而归尔。”揖而去之。
反于庄王。庄王曰:“何如?”司马子反曰:“惫矣!”曰:“何如?”曰:“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。”庄王曰:“嘻!甚矣,惫!虽然,吾今取此,然后而归尔。”司马子反曰:“不可。臣已告之矣,军有七日之粮尔。”庄王怒曰:“吾使子往视之,子曷为告之?”司马子反曰:“以区区之宋,犹有不欺人之臣,可以楚而无乎?是以告之也。”庄王曰:“诺,舍而止。虽然,吾犹取此,然后归尔。”司马子反曰:“然则君请处于此,臣请归尔。”庄王曰:“子去我而归,吾孰与处于此?吾亦从子而归尔。”引师而去之。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。此皆大 夫也。其称“人”何?贬。曷为贬?平者在下也。
汉昭帝逝世,昌邑王刘贺被废黜,汉宣帝刘询刚刚登上皇位。路温舒呈上奏书,奏书说:
昭帝崩,昌邑王贺废,宣帝初即位,路温舒上书,言宜尚德缓刑。其辞曰:
“臣闻齐有无知之祸,而桓公以兴;晋有骊姬之难,而文公用伯。近世赵王不终,诸吕作乱,而孝文为太宗。由是观之,祸乱之作,将以开圣人也。故桓、文扶微兴坏,尊文、武之业,
泽加百姓,功润诸侯,虽不及三王,天下归仁焉。文帝永思至德,以承天心,崇仁义,省刑罚,通关梁,一远近,敬贤如大宾,爱民如赤子,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,是以囹圄空虚,天下太平。夫继变化之后,必有异旧之恩,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。“往者,昭帝即世而无嗣,大臣忧戚,焦心合谋,皆以昌邑尊亲,援而立之。然天不授命,淫乱其心,遂以自亡。深察祸变之故,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。故大将军受命武帝,股肱汉国,披肝胆,决大计,黜亡义,立有德,辅天而行,然后宗庙以安,天下咸宁。臣闻《春秋》正即位,大一统而慎始也。陛下初登至尊,与天合符,宜改前世之失,正始受命之统,涤烦文,除民疾,存亡继绝,以应天意。
“臣闻秦有十失,其一尚存,治狱之吏是也。秦之时,羞文学,好武勇,贱仁义之士,贵治狱之吏,正言者谓之诽谤,遏过者谓之妖言,故盛服先王不用于世⒅,忠良切言皆郁于胸,誉谀之声日满于耳,虚美熏心,实祸蔽塞,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。方今天下,赖陛下恩厚,亡金革之危、饥寒之患,父子夫妻戮力安家,然太平未洽者,狱乱之也。夫狱者,天下之大命也,死者不可复生,绝者不可复属。《书》曰:“与其杀不辜,宁失不经。”今治狱吏则不然,上下相驱,以刻为明,深者获公名,平者多后患。故治狱之吏,皆欲人死,非憎人也,自安之道在人之死。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,被刑之徒比肩而立,大辟之计岁以万数。此仁圣之所以伤也。太平之未洽,凡以此也。夫人情安则乐生,痛则思死,棰楚之下,何求而不得?做囚人不胜痛,则饰词以视之,吏治者利其然,则指道以明之,上奏畏却,则锻练而周内之;盖奏当之成,虽咎繇听之,犹以为死有余辜。何则?成练者众,文致之罪明也。是以狱吏专为深刻,残贼而亡极,媮为一切,不顾国患,此世之大贼也。故俗语曰:“画地为狱议不入;刻木为吏期不对。”此皆疾吏之风,悲痛之辞也。故天下之患,莫深于狱;败法乱正,离亲塞道,莫甚乎治狱之吏,此所谓一尚存者也。”
“臣闻乌鸢之卵不毁,而后凤凰集;诽谤之罪不诛,而后良言进。故古人有言:“山薮臧疾,川泽纳污,瑾瑜匿恶,国君含诟。”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,开天下之口,广箴谏之路,扫亡秦之失,尊文武之德,省法制,宽刑罚,以废治狱,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,永履和乐,与天亡极,天下幸甚。”
上善其言。
臣伏见天后时,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,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,卒能手刃父仇,束身归罪。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;且请“编之于令,永为国典”。臣窃独过之。
臣闻礼之大本,以防乱也。若曰无为贼虐,凡为子者杀无赦。刑之大本,亦以防乱也。若曰无为贼虐,凡为理者杀无赦。其本则合,其用则异,旌与诛莫得而并焉。诛其可旌,兹谓滥;黩刑甚矣。旌其可诛,兹谓僭;坏礼甚矣。果以是示于天下,传于后代,趋义者不知所向,违害者不知所立,以是为典可乎?盖圣人之制,穷理以定赏罚,本情以正褒贬,统于一而已矣。
向使刺谳其诚伪,考正其曲直,原始而求其端,则刑礼之用,判然离矣。何者?若元庆之父,不陷于公罪,师韫之诛,独以其私怨,奋其吏气,虐于非辜,州牧不知罪,刑官不知问,上下蒙冒,吁号不闻;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,枕戈为得礼,处心积虑,以冲仇人之胸,介然自克,即死无憾,是守礼而行义也。执事者宜有惭色,将谢之不暇,而又何诛焉?
其或元庆之父,不免于罪,师韫之诛,不愆于法,是非死于吏也,是死于法也。法其可仇乎?仇天子之法,而戕奉法之吏,是悖骜而凌上也。执而诛之,所以正邦典,而又何旌焉?
且其议曰:“人必有子,子必有亲,亲亲相仇,其乱谁救?”是惑于礼也甚矣。礼之所谓仇者,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;非谓抵罪触法,陷于大戮。而曰“彼杀之,我乃杀之”。不议曲直,暴寡胁弱而已。其非经背圣,不亦甚哉!
《周礼》:“调人,掌司万人之仇。凡杀人而义者,令勿仇;仇之则死。有反杀者,邦国交仇之。”又安得亲亲相仇也?《春秋公羊传》曰:“父不受诛,子复仇可也。父受诛,子复仇,此推刃之道,复仇不除害。”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,则合于礼矣。且夫不忘仇,孝也;不爱死,义也。元庆能不越于礼,服孝死义,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。夫达理闻道之人,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?议者反以为戮,黩刑坏礼,其不可以为典,明矣。
请下臣议附于令。有断斯狱者,不宜以前议从事。谨议。
夫学者载籍极博。尤考信于六艺。《诗》、《书》虽缺,然虞、夏之文可知也。尧将逊位,让于虞舜,舜、禹之间,岳牧咸荐,乃试之于位,典职数十年,功用既兴,然后授政。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统,传天下若斯之难也。而说者曰:“尧让天下于许由,许由不受,耻之逃隐。及夏之时,有卞随、务光者。”此何以称焉?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盖有许由冢云。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,如吴太伯、伯夷之伦详矣。余以所闻,由、光义至高,其文辞不少概见,何哉?孔子曰:“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”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”余悲伯夷之意,睹轶诗可异焉。其传曰:伯夷、叔齐,孤竹君之二子也。父欲立叔齐。及父卒,叔齐让伯夷。伯夷曰:“父命也。”遂逃去。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。国人立其中子。于是伯夷、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,“盍往归焉!”及至,西伯卒,武王载木主,号为文王,东伐纣。伯夷、叔齐叩马而谏曰: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谓孝乎?以臣弑君,可谓仁乎?”左右欲兵之。太公曰:“此义人也。”扶而去之。武王已平殷乱,天下宗周,而伯夷、叔齐耻之,义不食周粟,隐于首阳山,采薇而食之。及饿且死,作歌,其辞曰:“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农、虞、夏忽焉没兮,我安适归矣?于嗟徂兮,命之衰矣。”遂饿死于首阳山。由此观之,怨邪非邪? 或曰: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”若伯夷、叔齐,可谓善人者非邪?积仁洁行,如此而饿死。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。然回也屡空,糟糠不厌,而卒蚤夭。天之报施善人,其何如哉?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人,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,是遵何德哉?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。若至近世,操行不轨,专犯忌讳,而终身逸乐,富厚累世不绝。或择地而蹈之,时然后出言,行不由径,非公正不发愤,而遇祸灾者,不可胜数也。余甚惑焉,倘所谓天道,是邪非邪?
子曰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亦各从其志也。故曰:“富贵如可求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”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。”举世混浊,清士乃见。岂以其重若彼,其轻若此哉?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”贾子曰:“贪夫徇财,烈士徇名,夸者死权,众庶冯生。”同明相照,同类相求。“云从龙,风从虎,圣人作而万物睹。”伯夷、叔齐虽贤,得夫子而名益彰;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岩穴之士,趋舍有时,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,悲夫。闾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云之士,恶能施于后世哉!
孔子曰:“导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。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”老氏称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”“法令滋章,盗贼多有。”太史公曰:信哉是言也!法令者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。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,其极也,上下相遁,至于不振当是之时,吏治若救火扬沸,非武健严酷,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!言道德者,溺其职矣。故曰“听讼,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。”“下士闻道大笑之”。非虚言也。汉兴,破觚而为圜,斫雕而为朴,网漏于吞舟之鱼,而吏治,不至于奸,黎民艾安。由是观之,在彼不在此。
吴、长洲二县,在郡治所,分境而治。而郡西诸山,皆在吴县。其最高者,穹窿、阳山、邓尉、西脊、铜井。而灵岩,吴之故宫在焉,尚有西子之遗迹。若虎丘、剑池及天平、尚方、支硎,皆胜地也。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,七十二峰沉浸其间,则海内之奇观矣。
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,未及三年,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。君之为县,有惠爱,百姓扳留之,不能得,而君亦不忍于其民。由是好事者绘《吴山图》以为赠。
夫令之于民,诚重矣。令诚贤也,其地之山川草木,亦被其泽而有荣也;令诚不贤也,其地之山川草木,亦被其殃而有辱也。君于吴之山川,盖增重矣。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,尸祝于浮屠、老子之宫也,固宜。而君则亦既去矣,何复惓惓于此山哉?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,至以为《思黄州》诗,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。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,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,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。
君今去县已三年矣。一日,与余同在内庭,出示此图,展玩太息,因命余记之,噫!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,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!
恽材朽行秽,文质无所底,幸赖先人余业,得备宿卫。遭遇时变,以获爵位。终非其任,卒与祸会。足下哀其愚,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,殷勤甚厚。然窃恨足下不深推其终始,而猥随俗之毁誉也。言鄙陋之愚心,若逆指而文过;默而息乎,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。故敢略陈其愚,惟君子察焉。
恽家方隆盛时,乘朱轮者十人,位在列卿,爵为通侯,总领从官,与闻政事。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,以宣德化,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,陪辅朝庭之遗忘,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。怀禄贪势,不能自退,遂遭变故,横被口语,身幽北阙,妻子满狱。当此之时,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,岂意得全首领,复奉先人之丘墓乎?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。君子游道,乐以忘忧;小人全躯,说以忘罪。窃自念过已大矣,行已亏矣,长为农夫以末世矣。是故身率妻子,戮力耕桑,灌园治产,以给公上,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。
夫人情所不能止者,圣人弗禁。故君父至尊亲,送其终也,有时而既。臣之得罪,已三年矣。田家作苦。岁时伏腊,烹羊炰羔,斗酒自劳。家本秦也,能为秦声。妇赵女也,雅善鼓瑟。奴婢歌者数人,酒后耳热,仰天抚缶而呼乌乌。其诗曰:“田彼南山,芜秽不治。种一顷豆,落而为萁。人生行乐耳,须富贵何时!”是日也,奋袖低昂,顿足起舞;诚滛荒无度,不知其不可也。恽幸有余禄,方籴贱贩贵,逐什一之利。此贾竖之事,污辱之处,恽亲行之。下流之人,众毁所归,不寒而栗。虽雅知恽者,犹随风而靡,尚何称誉之有?董生不云乎:“明明求仁义,常恐不能化民者,卿大夫之意也。明明求财利,常恐困乏者,庶人之事也。”故道不同,不相为谋,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!
夫西河魏土,文侯所兴,有段干木、田子方之遗风,漂然皆有节概,知去就之分。顷者足下离旧土,临安定,安定山谷之间,昆戎旧壤,子弟贪鄙,岂习俗之移人哉?于今乃睹子之志矣!方当盛汉之隆,愿勉旃,毋多谈。
浮图文瑛居大云庵,环水,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。亟求余作《沧浪亭记》,曰:“昔子美之记,记亭之胜也。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。”
余曰:昔吴越有国时,广陵王镇吴中,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;其外戚孙承祐,亦治园于其偏。迨淮海纳土,此园不废。苏子美始建沧浪亭,最后禅者居之: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。有庵以来二百年,文瑛寻古遗事,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: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。
夫古今之变,朝市改易。尝登姑苏之台,望五湖之渺茫,群山之苍翠,太伯、虞仲之所建,阖闾、夫差之所争,子胥、种、蠡之所经营,今皆无有矣。庵与亭何为者哉?虽然,钱镠因乱攘窃,保有吴越,国富兵强,垂及四世。诸子姻戚,乘时奢僭,宫馆苑囿,极一时之盛。而子美之亭,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。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,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,则有在矣。
文瑛读书喜诗,与吾徒游,呼之为沧浪僧云。